小说往事
文/钱文达
前日读过的《天人五衰》最后是以这两段话作为结尾:
此后再不闻任何声音,一派寂寥。园里一无所有。本多想,自己是来到既无记忆又别无他物的地方。
庭院沐浴着夏日无尽的阳光,悄无声息......如此,“既无记忆又别无他物”的话语在我脑海里来回闪烁,仿佛充满了视觉般的光韵,这种象征式的、并无实在意义的图像敞开,用来大致描述我的绘画经验,算是切近,只是我以“记忆”的形式道出。主角的叙事生命仿佛在作为读者的我的身上得到了异变式地延伸,诸般文学世界的想象境地也在我的其他经验范畴里生了根,抽了芽——结出了裂变的果实。
在我的经验世界里,小说不只是小说,绘画也不仅为绘画,两者之间既隔着无法共论的沟壑,同时又是密切无间的伴侣。文学与绘画的形态在我面前犹如两面镜子,呈现出互为对称的布局。如果只爱其中一种,或只用一种逻辑来看待其它,那我的绘画实则也就无法继续。因而,我在它们互为映照的关系中获取出了比专注单独对象所能获取到的更多内容。
我的绘画是小说式的,极尽私密、柔曲、模糊、矛盾的风格生长着。我始终坚信,问询自己的形式,也就是问询整个世界的形式,世界浅埋在“自己”的深渊中。简单具体的形式在特定条件下往往可以释放出普遍丰富的含义,这点可以在我所喜爱的小说名单里一窥其貌。比如,川端康成在《睡美人》里将年迈衰老的失落无依与对年轻肉体的感怀迷恋集合为矛盾病态的生命思辨,在我看来,这一奇诡的故事逻辑透视出人无法直视自身的那部分图层,这图层是皎洁的灰色,是满足的空无,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微笑,但也因这灰色、空无以及微笑,人才能觉察到一种无法调和的真实图像:人永远在艰难地探究自己,但最终一无所获,只得收取失败的快乐。而我则在我的绘画表面展开这一图层,展开这一重返自身的记忆叙事和快乐。同时,我的阅读经验往往是绘画式的。将感兴趣的部分用铅笔划出标记,我所勾画的不是对文字灵光一闪的珍视,而是它所牵动起的情绪变化的颜色和结构。目的也不是为了更深刻地铭记它们,而是为了再度陌生地与它们遭遇(绘画的快感也来自于这种陌生),让其更为结构化地接近于我,这些断章的标记连贯地勾画出让我足以审视自身的镜像。
我始终忘怀不掉初次读完《城堡》和《涅朵奇卡》(尽管都是未完成的作品)所带来的独特体验,与“既无记忆又别无他物的地方”有所不同,这是一种戛然而止的让我不得不原地放弃的阅读快感。是充满“缺憾”的阅读完成。尤其是当《涅朵奇卡》的故事不是单独成册,而是被编配给一本小说合集时,你无法预知故事的终止竟是如此稀松平常。按照往常习惯,我以为书的剩余厚度将继续填充我的好奇欲求,然而故事却已无端结束,舞台已然落幕,这一常规的欲求被永久性地放了鸽子。我的生命像被投放进没有出口的迷宫之中。小说和绘画是衡量时间的艺术,在不同时间的尺轴标记下所张示出的经验差异,往往有着南辕北辙的体悟和得失。在现在的我看来,这种突然的终止虽不是作者的本意,但却造就了饱孕现实灵魂的书写,逼近于比现实更多的现实。日常充满着孤独的意外。
因而,这一阅读体验与一种未完成的美感相联结。与一种去戏剧化的日常性相联结。在感性的经验和客观的度量之间,空间里的生活之物被我肢解为空气、记忆、遐想和颜料的混凝物。它们基于自己的现实秩序和语境而进入到非现实的空间之中。我唯恐画出多余的东西,而被挂上细碎现实的指认。这种现实与非现实之间的矛盾气息犹如清晨梦醒时分的酩酊感,无论是肃恶的还是甜美的梦焰,都在将灭未灭的一刹那来迎接一道来自外部自然的曙光,在火焰与阳光的交会时刻,一种难得的甜蜜和满足应运而生,无论是否就此瞬间拂过。
将其他媒介曲解为一部小说,甚至是一段记忆,这是我无常的偏爱。“小说往事”的英文“A Brighter Summer Day”源自电影《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译名,在诸多人事走向无可掌控的阴霾时,明丽的夏日成为这人世阴霾的完美衬底,猫王的一首《Are You Lonesome Tonight?》贯穿故事终始,犹如旁白伴奏着少年一步步迈向毁灭的旅程,悄无声息的夏日就此道尽了寻常往事的图景:
Does your memory stray
To a brighter summer day